許多心理學的理論是從西方來的,閱讀起來是較難理解的。從去年開始接觸敘事取向,開始閱讀錦敦的《最想說的話被自己聽見》這本書。感謝錦敦用貼近我們的文化和生活語言傳遞敘事的精神讓我可以更靠近敘事。部落格文章會分享書中的內容以及自己帶著敘事的在系統中工作的故事。
從「問題」開始
孩子會進入輔導室,大部分是來自於大人面對孩子的問題行為不知可以怎麼幫忙,期待有不同的資源進來,讓孩子可以更適應學校生活。與大人的談話中,發現大人比較容易圍繞在孩子的「問題故事」打轉,對於孩子無法改變的行為深受其擾,期待專輔可以讓孩子「改變」,變成大人所期待的樣子。
工作前幾年我會盡可能理解系統的期待,按照系統的期待處理孩子在學校發生的事情,減少孩子的問題行為。當時的我還沒有明確的工作取向,因此當環境開始因為孩子問題行為無法調整而焦慮時,我也會因此感到焦慮,甚至影響我和孩子的工作狀態和關係。
我的眼光會跟著系統一起朝向「解決問題」的目標前進,跟著其他的大人一起「要求」孩子改變「問題行為」,當孩子改變的速度越慢,我就會越焦慮。這份焦慮除了影響自己與孩子的工作狀態與關係之外,也擔心系統否定輔導的效果,甚至產生自我懷疑,認為自己是沒用的專輔,為此感到沮喪。
工作一段時間,發現自己容易隨著系統的聲音擺盪,找不到工作定位。為了能讓自己在工作迷失時找到能夠工作的方向,從2022年開始學習敘事,透過錦敦「敘事泡湯」課程接觸敘事的觀點和語言,除此之外,這段時間有一群一樣在學習敘事的夥伴陪伴,讓我感受到一份安定感,也能在工作遇到瓶頸時繼續前行。
《最想說的話被自己聽見》這本書是課堂的主要讀本。這本書讓我用更多元的角度來看待身旁的人事物,我也從中整理主流文化價值觀對自己在工作與生活的影響,敘事讓我知道我是怎麼想的,讓我在面對問題的時候有不一樣的思考方式,也帶來不同的選擇和可能,同時更帶來一份安穩。
遇見敘事
《最想說的話被自己聽見》是一本敘事入門書,書裡分成上下篇,上篇是錦敦透過自己的實務經驗,轉譯麥克‧懷特的理論架構,讓讀者可以知道敘事的工作方式;下篇則是錦敦與動畫導演德淳合作中,透過電影的語言和視野詮釋敘事治療。
我最喜歡這本書的原因是書裡除了提及敘事的理論和應用技巧之外,有大量的故事在裡面,錦敦如何應用敘事的精神陪伴當事人,當事人在被陪伴的狀態下被理解,並且移動自己的眼光,進而選擇自己內在渴望的生活,這個過程也讓敘事在輔導工作現場的模樣更立體鮮明,被故事感動的同時,也讓我更了解如何將敘事實踐於輔導工作中。
在此我想分享三個書中重要的觀點,有了敘事眼光後,我會分享自己如何把敘事帶回實務現場中應用。如果對敘事已經有足夠的了解,也可以快速瀏覽過喔~
文化脈絡的影響
文化是生活的累積,代表人們在一個地方生活一段時間所建立起的思考模式和生活方式。文化對於人而言會帶來支撐的力量,也會是重要的養分。在我們所處的環境當中,有些觀點會被不同形式的方式傳遞,久而久之這樣的觀點會讓普遍大眾能接受,敘事會把這樣的觀點視為「主流文化」。
相對於主流文化,就是在地性文化,代表在主流文化底下的其他聲音。當主流文化下的觀點變得「理所當然」或是「唯一的真理」,對於較難跟著主流文化生活的人而言,就容易受困於文化差異之中。
想要離開這樣的困境,首先要先辨識主流文化與在地文化的聲音,理解主流文化是如何被建構的,而自己的在地聲音也需要被覺察,回到「人」的位置,為在地性文化發聲。如果主流的聲音並不適合自己,有沒有什麼是自己想要過的生活或模樣呢?從解構到再建構的過程,是一個創造多元聲音並存的歷程,讓我們在生活之中看見更多可能。
讓主流文化與在地文化兩個聲音可以好好對話,這個過程就是「相互的脈絡性理解」,在彼此的文化脈絡裡可以了解彼此,在兩者關係中,保有彼此的位置和空間,但不因其中一方的聲音擠壓到另一方的聲音。
敘事哲學觀
敘事的哲學觀包含辨識主流,聆聽在地、解構單一標準、準備一個「不知道」的態度、對他人生命感到「好奇」、當事人是自己主人的專家、助人者是對話的專家。
人身處在某一個社會文化當中多少都會因為期待和標準受到影響,這樣的影響沒有好壞對錯,而是在這樣的主流文化中可以意識到,不是每個價值觀都適合自己,因此需要與主流文化價值觀進行對話,聆聽心裡的「在地聲音」,自己的觀點與選擇就會變得更清晰。
世界上沒有單一的真理,真理是從大家的生活經驗中所建構起來的,所以人不是只有一種生活方式,解構單一的標準就能看見多元與差異。
開始辨識主流文化對在地聲音的影響的同時,身為助人者也需要準備一個「不知道」和「好奇」的態度靠近當事人,因為我們不是當事人,不會比他更了解目前遇到的困境,因此我們不以解決問題為目標,反而是透過對話讓當事人更理解自己的想法,讓當事人用適合自己的方式來因應生活難題。
為了可以更有品質的聆聽與回應當事人,書裡提及兩個心法,一個是靜默,另一個是打開生命的共鳴箱。遇到當事人之前,先把成見、評價與標籤暫時放在一旁,透過呼吸或其他可以讓自己靜下來的方式回到安靜的中心,這樣我們才能打開生命的共鳴箱,進入對方的生命聆聽與回應。
敘事的對話裝備
助人者不是解決問題的專家,而是對話的專家。當事人原先帶著有問題的故事版本與助人者晤談,談完之後可以產生新的眼光,回頭幫助自己原先的問題。產生移動的過程助人者需要幫自己做一些準備,包含營造敘事的氛圍和有品質的聆聽與回應。
此外,心裡也可以有一張「獨特結果工作地圖」,這張地圖可以讓自己在敘事取向的談話中不容易迷失方向。我將書裡幾個重要概念加入「獨特結果工作地圖」中呈現如下圖,希望能幫助初次接觸敘事的夥伴理解敘事的工作模式。
當事人帶著問題故事出現時,也會聽到他們戴著自己是有問題的有色眼鏡來看待自己,自己也就充滿了問題。敘事相信一個人的生命除了「問題」之外,還會有其他的美麗。透過敘事的氛圍、聆聽與回應,陪伴當事人找一找獨特結果的入口。
在渴望的入口裡,可以聽到當事人內在的需求是什麼?什麼是他所看重的價值?他把自己放在什麼樣的位置?在珍貴的入口裡,有許多藏在理所當然底下的故事,當我們把事情都當成理所當然,珍貴的故事就會消失;在因應的入口裡會發現,一個人的資源並不多,他又是如何將內外在的資源應用在當前的困境之中呢?而問題之外的入口中,可以將眼光放在「問題不在的時刻」,人的生活樣貌是什麼?
從不同的入口進去之後,助人者可以透過停留、挪動時間軸、走進關係、觸碰意義和探索影響的方式,讓當事人多說一些自己的故事,這就是豐厚故事的歷程,過程中當事人會越說越清楚,看見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麼,進而產生新的自我認同,回到自己的問題故事版本中,給出適合自己的答案。
在敘事裡會把人與問題分開,創造一個人可以跟問題對話的空間,在敘事裡會透過隱喻的方式讓當事人說故事,最後再讓當事人回到自己的問題裡重新評估和選擇,也能看見新的故事和自己。
把敘事帶回現場對話
從文化脈絡的思維看見系統合作的可能
不同的學校生態都有他的文化脈絡,這樣的文化脈絡會形成獨特的校園氛圍,學校老師或多或少會受到這樣的氛圍影響。除了學校文化脈絡之外,我們最常合作的老師和家長也都有各自的生命歷程,如果不瞭解彼此這些,直接用自己的方式進入校園實踐輔導理念,可能會容易讓自己受困在學校和自己的文化差異之間。
我是學校第一位正式專輔,進入校園第一年看到有許多輔導制度上的不完整,崇高的使命感讓我在還沒了解整個學校生態的樣貌下就急於推動學校輔導工作,可想而知那樣的過程會有多麼的辛苦。我帶著自己對輔導專業認知進入校園,與校園原本的輔導文化開始有了碰撞,導致有些工作在執行上窒礙難行。但我知道那不完全是系統的問題,我自己也需要調整速度,讓系統對我有更多的認識和了解,時間久了就會比較順利。
在與系統建立關係時,我發現需要回到專輔教師的這個「人」身上,而不是急於傳遞自己的輔導專業,有時這樣的專業反而會擠壓到與系統的合作關係。我認為專輔在系統工作裡不能單打獨鬥,需要找到能一起合作的夥伴才能走得久。因此暫時先放下自己所學的輔導知能與技巧,試著發展出屬於自己和系統的合作關係,從相異中看見可以努力的方向。
我開始用自己的「草根性」與系統「盤撋(puânn-nuá)」,不著急實踐自己的輔導理念,先花時間用多元的方式融入學校生態中,透過與學校老師的互動感受學校的氛圍,透過班輔了解不同導師帶班的樣貌,與老師們建立關係,老師們也會從關係裡感受到從我身上傳遞出來的輔導樣貌,進而放心的把孩子交給我,並且一起合作。
除了感受校內的氛圍之外,我也有機會透過樂齡的活動、假日親子共學的課程,認識許多學校志工和家長,透過與他們的互動感受社區的氛圍。這些可以幫助我在面對孩子的時候,理解他在什麼樣的環境裡成長,進而思考可以透過哪些方式來幫助不同需求的孩子。
從文化思維的角度來思考與系統之間的合作關係中,我最喜歡自己的草根性,這個草根性提醒我輔導專業是幫助我更能聆聽在地的聲音,不是橫在我與系統之間的一道牆,多元文化聲音可以並存,他們只有差異並沒有對錯。透過這樣的思維讓我發展出與學校文化之間的新連結、與系統之間的獨特關係,看見系統合作的多元和可能。
§ 反思與對話 §
。目前所處學校的氛圍是什麼?
。你帶著什麼樣的文化進入系統工作?
。當差異的聲音出現時,你會用什麼方式發展自己與系統之間的獨特關係?
回到安靜的中心有品質的聆聽與回應
學校輔導老師的難,在於跟孩子工作的同時也在跟系統工作。有些聲音可能來自於系統的期待,進而影響與孩子的工作關係。當自己沒有意識到這些影響時,這些聲音就會進入與孩子的工作中,自己也會不知不覺往問題故事版本靠近。因此,需要適時的關掉系統的聲音、與自己對話,聆聽內心真正的聲音。
敘事的聆聽與回應心法對我而言是個挑戰,但也是重要的提醒。在學校工作一段時間,對於系統和孩子的狀況難免有一定程度的認識,有時也很容易帶著「自己的認識」來看待眼前的人事物,問出來的問題不見得是孩子的需要,反而是帶著自己或系統的需求來評估孩子的需要。
何以自己會帶著外在的需求來評估孩子呢?我留意到自己在校園環境中有著「多重關係」,努力回應著系統的期待,但系統不見得會給予自己想要的回應,這樣的狀況容易讓我精疲力竭。我也覺察到身為「專輔」的角色,容易忽略掉自己其實也是一個人,會有負面的情緒和身為一個人的限制。
當自己覺察到工作影響到自己的狀態時,我會讓自己停下來,給自己更多的深呼吸,也會透過書寫、閱讀、手作的方式給自己一個喘息的安靜空間。讓自己與自己連結之後,再去接觸外在的環境和聲音,這時我會發現,外在聲音對自己的影響減緩了,在工作時也更可以撐起一個空間,讓自己好好在裡面與孩子工作。
§ 反思與對話 §
。什麼事情出現的時候容易擾動自己的狀態?
。當外在的聲音出現了擾動內在的自己時,你會用什麼方式讓自己回到安靜的中心呢?
。回到安靜的中心後,再與外界連結時有什麼不同嗎?
解構系統對孩子問題故事的標籤,尋找可愛的支線故事
與孩子工作前,要先分辨什麼行為是因為「問題故事版本」而貼上的標籤,孩子活在這樣的標籤裡面,對他的影響是什麼?孩子所處的環境可能已經接收太多挫折,形成許多問題故事,孩子也會用這樣的方式來看待自己,認為自己做什麼都有問題,影響他的自我認同。
每個生命都有其的特殊性,若把自己放在一個主流價值觀的位置來看待孩子的行為,看什麼都會覺得是「問題」,如此一來就很難聽到孩子的在地聲音,也難以體會對他而言生活的不容易。但其實問題故事不代表孩子的全部樣貌,可以尋找除了問題之外的支線故事,這些支線故事能夠讓我看到孩子不同的樣貌,支線故事越多,就可以讓他在面對生活挑戰時有更多的力量撐住自己、迎接挑戰。
這幾年我花許多時間在陪伴一個孩子,這個孩子只要遇到挫折或是不順心的事就會有很大的情緒起伏,學校老師一看到孩子的狀況就會認為他應該要吃藥。在低年級的時候我曾陪同家長和孩子一同就醫,醫生讓老師和家長填寫量表後,評估孩子有亞斯的特質,因此在某些情況特別容易卡住,情緒也會特別容易激動,甚至會影響其他孩子上課,這個孩子在情緒上來的時候,需要花上半天或整天的時間來陪伴。
就醫期間孩子有短暫服用情緒管理的藥物,但服用藥物時造成親子很大的衝突,在學校也沒有明顯的改善,因此停止服藥,也沒有持續就醫。孩子在中年級遇到一位很關心他的導師,這個孩子也與導師建立起很不錯的信任感,孩子的情緒也比低年級來的穩定。
對這個孩子而言,要在班上好好的上課並不容易,因為他不一定會按照老師的指令寫習作或考卷,有時會在課堂拿出自己的玩具玩,較難參與課程,如果該堂課又跟同學有摩擦,孩子會有很大的情緒反應和攻擊行為,整堂課就無法上了,對於授課老師而言無疑是個大挑戰。
與孩子相處幾年,我看到他除了這些行為之外,關係的建立對他而言是重要的,穩定的關係可以讓他在情緒高漲的時候在短時間讓他冷靜下來,他相信這個人可以幫他公平的處理事情,而關係的建立與吃藥是沒有太大的關係的。因此我在孩子高年級的時候,和幾位老師談孩子的狀況,並了解他們願意給孩子的彈性到哪裡,在孩子的狀況和老師可以給的彈性之間撐出一個空間找出可能性。
像是孩子雖然對於寫習作這件事情比較難接受,但對於課堂有興趣的內容他是很願意發表的,如果先不要求他跟著班上同學的進度完成習作,透過口語表達的方式來分享他的所見所聞,或許他參與課堂的機會就變多了,在課堂上玩玩具的狀況也會變少。此外我也發現孩子很喜歡剪影片,除了遊戲的影片剪輯之外,他會搜尋跟課堂內容有關的影片素材,自己消化過後剪成影片。
有一次他與我分享影片的內容,我也馬上聯繫授課老師,孩子與老師分享影片後,老師就把影片分享給同學看,孩子覺得自己被認同,非常有成就感,因此更投入在剪輯與課堂相關的影片,也比以往還認真的參與課程,在課堂上與同學的衝突就減緩了,老師也覺得孩子似乎在這堂課裡找到自己的位置。
如果我的眼光總是聚焦在他不願意寫習作和上課玩玩具,我就很難與老師們討論其他孩子參與課程的可能性,而孩子可能就沒有機會在課堂上與同學分享自己剪輯的影片;如果我總是聚焦在孩子與同學容易摩擦有情緒反應和攻擊行為,我就會和系統一樣焦慮,他的問題行為怎麼都沒有改變,甚至繼續說服家長要帶孩子去看醫生、服用藥物,我就很難看到他其實需要的是一份安全的信任關係,當與人發生衝突時,期待大人公平處理他的事情。
這些支線故事幫助我打開與孩子不同對話的可能性,從他的眼光看待世界,傾聽他的需求,了解他所在乎的事情,讓他有機會發展出因應主流文化的方式。
面對系統的聲音,我試著讓系統理解孩子除了問題行為的不可愛之外,也有其他的可愛。我也理解不是所有系統裡的人都能用這樣的眼光來看待孩子,雖然我無法解決問題、解決系統的焦慮,但我還是能夠提供情緒支持,繼續提供孩子的多元樣貌讓他們看見,這樣孩子在不可愛的時候,也就有更多的力量可以一起承接他面對這些挑戰。
§ 反思與對話 §
。孩子在主流文化中「問題故事版本」的標籤裡是什麼樣貌?對他的影響是什麼?
。如何幫忙孩子找到問題以外的支線故事,聆聽他的在地聲音呢?
結語
在一次敘事泡湯的課堂中,錦敦說:「其實身為助人者有時候是使不上力的,而使不上力的過程反而會讓我們思索什麼是助人。」這段話對我的影響,是思考作為助人者的本質。有時我會想在當事人的問題故事裡,幫忙他找到解決方法面對目前的問題,而敘事把我拉回來思考的是,我不是當事人,也沒辦法代替他選擇他想要過的生活和樣貌,但我可以貼近一個人,讓他看見內在的渴望以及想要過的生活。
陪伴他人之前,對我而言更重要的是與自己對話,透過文化的思維來聆聽主流和在地聲音,回到自己內在的安靜中心,好好陪伴自己之後做出最想要的「抉擇」。做出一份抉擇,背後也會有一種承擔,這樣的承擔會有焦慮、不安、害怕,但更多是一種冒險,為了過自己想要的工作樣貌勇敢跨出那一步,而這樣的冒險旅程會很值得。
感謝敘事幫忙我發展出問題故事版本之外的眼光,找到與人之間的共鳴,也找到一種獨特的眼光看待生命的珍貴,以及與人相處時的獨特關係,當有這樣的眼光在,心裡就會有種篤定,比較不容易隨著系統的聲音而產生晃動,並發展出自己喜歡的工作和生活樣貌,進而看見不同的生命之美、多元與感動。